33年前,有个18岁的少年以北京某处森林景观为题创作了生平第一幅油画。2年后,这张油画被一位来自新加坡的画商以500美金收藏。新加坡画商可能没想到,当年他来何孔德艺术工作室收走这张油画时,竟无意间促成了少年的生涯规划:他决心成为以创作个人收藏和美术馆收藏为目标的职业画家。
这位少年就是谭尚勤。回忆1988年这张画的创作过程时谭尚勤说,“这张画我画了一个星期,不管是森林、草地,还是天空的云彩,以及画面前景中石头的质感,靠我的本能画得非常完美。”
1990年代初,画家是靠单位提供的画室、工资,以及绘画耗材等各种补贴潜心创作。在这样的行业氛围中,父亲谭涤夫(著名油画家,曾任职于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副主任)亦为儿子的决定感到不可思议:“你不得找个工作,靠画画你能活下去?”
然而,此后的创作岁月,谭尚勤以师法自然为本能追求,发展出一套识别度极高的绘画语言和绘画技法,成为在绘画题材一致性、风格独创性、作品产量和审美价值等方面均有所突破的现象级油画家。
谭尚勤的风景画中,有大量关于北京周边历史和风物的作品——是作者主动排除不同时期主流思潮影响,在30多年创作生涯中累积而成的作品集合。
这批作品,曾先后入选北京美术家协会、中国美术家协会、北京文联等行业机构组织的各种展会并被收藏。作为一个时间跨度漫长的现象级创作事件,谭尚勤关于北京主题的作品集合,其历史意义和审美价值,将随着北京城市人文景观的演变进程而日益凸显。
一个人和一座城
从2020年以来的几次个展上,熟悉谭尚勤的观众才发现,这位画家居然也有极少量的人物画。这些人物画的创作目的也许只是为了满足其个人内心珍藏的情感需要,因为画中人物仅限于其夫人、女儿等几位亲人。
关于为什么很少创作人物画,谭尚勤曾经说:“从美术院校到各种画展,人物画太多了,可谓人山人海。我不太善于跟人交往,独自面对风景时,内心会容易被触动。”
长期以来,谭尚勤给画界的印象是一位专注并擅长风景和静物创作的画家。其中,有一部分关于北京历史和风物的作品,在画家富有仪式感的创作过程中,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首先是题材的选择上往往透露出画家与北京老城特别的情感联结。
在一幅画里,画什么,不画什么,对谭尚勤来说,是一件极为慎重的事情,也是能从画家生活经历、观念与情感中找到依据的。
最初学油画时,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为了参加全军的一个画展,父亲曾跟谭尚勤合作过一幅风景画。但是在创作过程中,父亲建议某个局部——增加一架直升飞机。
“我就硬着头皮画了,反正选上了,后来有专家评论说,风景挺好,就那直升飞机有点多余。”谭尚勤有些磕巴地回忆说:“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听我爸的话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带有某种象征意义——在艺术创作理念和实践之间,谭尚勤跟父亲产生的分歧。
其实,在谭尚勤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画室中堆积如山的中外艺术史、哲学著作、大师们的画集等专业图书,以及不时来互相切磋的书画大家,给谭尚勤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学习资源和宽松的艺术交流氛围。
然而,谭尚勤始终在欣赏、学习中外名家作品的过程中,表现出罕见的独立意识,即便在令人震撼的美好事物面前,他也随时保持着必要的距离感。
类似的事情,也在敦煌发生过一次。
有一年,谭尚勤一行数人前往敦煌石窟参访。很幸运地,谭尚勤被管理人员允许进入石窟参观,但看了几个石窟美到令人敬畏的线条和画面之后,譚尚勤几乎是有些急迫地“逃离了”现场。
原因是,古人在一千多年前创作的线条和画面太美了,谭尚勤担心在这些作品面前“失去自己”。
此后多年,谭尚勤在创作的题材选择和创作技法的探索方面,都是将自己置于忘掉一切传统和流派,而独对生命与自然的境地。
这样一份坚持了数十年的独立思考和创作习惯,会给各种展会的常规约稿创作带来怎样的挑战?
在谭尚勤,是一次又一次,模糊了生活和艺术的边界,直面生命与自然的心灵取舍。
谭尚勤在京城的部队大院里生活了40多年,也常去姥爷和姥姥所在的北京老胡同去玩儿,因此他对于老北京城的一切人事和风物,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当他逐渐成长为一个极为敏感的职业画家之后,老北京城的一些建筑和风情,却以快进般的蒙太奇节奏从他的生活中相继流逝。
因而,谭尚勤珍惜每次得到的约稿机会,但他总想在画作中留住点什么。
比如,画长城,曾是谭尚勤很喜欢表现的题材。因为长城是历史形成的自然遗存,这个题材也能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抗日战争胜利等重大书画活动中,体现出鲜明的主题性。
这些时候,谭尚勤跟父亲的观念高度一致,不必再为了艺术观念的不同而“打架了”。
但是,在具体创作中,谭尚勤只画那些“没有修复过的长城”——新修的长城有些勾缝是带水泥的,并非“修旧如旧”的,你怎么画?
不仅是画长城,在参加由北京文联等部门组织的“北京意象”“北京中轴线”等书画名家集体创作活动中,谭尚勤随同书画家团队集体采风、写生以及随后的创作中都会面临类似的心灵考究——他必须花费更多时间来确立自己想要呈现的对象。
不过一旦题材和内容确立,尤其当“开头第一笔”落实在画布上之后,谭尚勤便会逐渐沉浸于忘我的创作境界中,感觉越画越轻松。
比如,在2008年,谭尚勤曾经应约为鸟巢创作一幅油画。
虽然只是一张小幅油画,谭尚勤却整整画了2个月时间。
2010年,这张题为《鸟巢—2008》入选了《研究与超越——第二届中国小幅油画展》。“我很少画习作,我的每幅画一出手就必须是收藏级的作品。”谭尚勤回忆说,其中也包括他18岁那年画的第一张油画。
在富有仪式感的创作过程中,谭尚勤关于北京的系列作品,如同一枚枚带有心灵温度的石头,打破了邀请类群展传统的叙事逻辑,在一片平静的湖面激起老城记忆的喧哗。
如同南美作家博尔赫斯笔下的布宜诺斯艾丽斯,谭尚勤多年来精心打磨的这些带有心灵温度的“砖石”,亦逐渐营造和累积而成一个某些部分正在快速消逝,而另一部分将与时间同在的北京。
自1997年以来,谭尚勤笔下的这些“灵性的石头”——入选各种重大主题画展油画作品已经形成一个长长的名单,它们包括:《阳光下的厨房》(1997)《山间飞瀑》《山谷溪声》《春之舞》《晨曦》《向日葵》《金山岭长城》《古北口秋色》(2000)《鸟巢—2008》《静谧的海岸》《门头沟—韭园湿地》(2010)以及《怀柔水库》(2011)《仙栖洞》《四渡一线天》《奇石—大兴民族园》《国家大剧院》《葵花田》(2013)《山—色》《辽塔》《留霞峪杏林》《风起云涌》《通往远方的路2》(2016)《辟谷》《香山晴雪图4》(2018)《静静的山谷》(2019)《阜成门侧望中轴线》(2020)等。
由于在油画创作技法等方面的持续探索和日益深远的社会影响力,谭尚勤先后被吸收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美术家协会会员,其作品陆续被中国美术馆、北京画院、北京美术家协会、大都美术馆等多家专业机构收藏。
画布上的呼吸
近年来,有关谭尚勤油画艺术风格的讨论,已成为一个热度不断上升的话题,或者现象。
其中,有评论者喜欢拿画家特有的“笔触”来说事,并将其总结为“羽毛”一般的笔法。这种说法的缘起,是因为传统的书画家通常以两支笔来画出明暗对比,谭尚勤却能以同一支画笔,在不经意地提拉之际,一笔分出明暗和色彩关系来。其笔锋过处,形成浑然一体,如同“羽毛”一般短促而有力的画迹。
有好事者曾经计算过,截取谭尚勤油画中任何一个局部,“在5平方厘米的画幅中,大约有上千个相似的笔触”。
这种特有的笔触,体现于谭尚勤的诸多油画中,使其具备了某种建筑材料,或者线条与图形基本构成元素的功能。因而,一些论者便以“元素派”“乐高积木”等概念来总结谭尚勤的画风。
也有一些专家说谭尚勤的画风像是像“纳米派”,因为他的画“有灵动的小笔触、光线感和各种质感,选题也富有生活化气息”。对于这些评论,谭尚勤认为能被业界所讨论,就说明了作品存在的价值,但是一幅油画从笔触到线条、块面和局部与总体的构图,是一个顺其自然,有机呈现的过程,是难以简单概括,或者被现有观念与前人风格所套用的。有时,当一幅画最后一笔完成,谭尚勤甚至能感受到来自画面风景中——一种湿润,或者干燥的气韵油然而生。
但创作的中途,这种在画布上流动不息的呼吸感与整体的通透感,是不会出现的。因此,每当感受到一幅作品告竣之后其独有的生命流布气息,谭尚勤对于这幅作品的价值便了然于胸。
那么,如何在一幅经典的油画作品中,创造出这种无形的“湿润”或“干躁”的审美气息呢?
谭尚勤的经验是,顺应自然法则和事物的机理来安排画面的走势与布局。
比如,在油画创作中,建筑、树木和草地,要画出其自然灵动的美感来是很难的。谭尚勤在30多年的风景画创作中,创造性地解决了这些题材的表现技法。
当画一片树叶的时候,谭尚勤会按照叶脉的自然走势,以其特有的笔触来形成线条与块面的布局;画到一片草地时,则会依据草叶之间或草丛整体的疏密处理画面与线条之间的关系与结构。
“我感觉艺术作品不能分类。一分类就像是商品一样。艺术是顺其自然像植物一样自然生长的东西。一个西瓜是圆的吧?你非得制造一个概念搁进方盒子就能长出方的西瓜,这不是改变它的基因和形态吗?”谈到自己的绘画风格时,谭尚勤沉思了一会,说:“我还是比较崇尚自然。你看看晚霞,你看看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和地理地貌,那些肌理、那些褶皱或者天然形成东西都是最好的。而我要做的,是传达出事物自然的秩序和美感。”